作者：李均明（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）

《清【qīng】华大学藏战国竹简》第十三辑收录《畏【wèi】天【tiān】用身》篇，共17枚竹简【jiǎn】，简【jiǎn】长44.4厘米，宽0.6厘米，简形【xíng】完【wán】整，不缺简，无【wú】序【xù】号，简背有刻痕【hén】，原无篇题，今篇题为整理【lǐ】者所拟定。

篇【piān】题《畏天用身》主【zhǔ】要取自文首“畏天智，用身足”句。畏天，敬畏上天【tiān】，含义颇多：此天【tiān】既指人可直接感受之浩【hào】瀚宇宙【zhòu】、四季【jì】递变、物理现【xiàn】象，也指抽象的自然与【yǔ】社会【huì】发【fā】展【zhǎn】规律（包括已知和【hé】未知规律【lǜ】），遵【zūn】守客观规【guī】律无疑是【shì】积极的【de】作为取【qǔ】向【xiàng】。智，智慧。“用身”指发挥人自身的能力【lì】，犹【yóu】今言“发挥主【zhǔ】观能动性”，有【yǒu】付出才会有收获，故云“用身足”。通过“畏天”与“用身”的辩证【zhèng】结合，便可【kě】达到理想的境界，获得更多的利益【yì】。清【qīng】华简《命【mìng】训》亦云“夫明王昭天信人【rén】以度功，功地以【yǐ】利之【zhī】，使【shǐ】信人畏天，则度至于【yú】极”。知“畏天用身”已是当时大部【bù】分人【rén】的共识【shí】。简文对如【rú】何发挥主观能动性作【zuò】了系【xì】统的阐述，与战国【guó】诸子【zǐ】的观点多吻合【hé】，述如下。

主要途径

此篇认为人的作为是通过观、听、言、作、志的活动来实现【xiàn】，提出审观听、善【shàn】出言【yán】、慎将作、强心志【zhì】的主张。观、听是通过耳、目的【de】应用实现的，但【dàn】即使是亲身所见所闻【wén】也【yě】会有【yǒu】假象，所以观【guān】、听之后还必须对具【jù】体事物【wù】作周密的分析，即【jí】简文所【suǒ】谓“审观听【tīng】”。《管子·宙合》：“耳司听，听必顺闻【wén】，闻审谓之聪。目司视【shì】，视必顺见，见察谓之明。”诸子认【rèn】为耳顺目【mù】明仍需兼【jiān】听参验，如《韩非子·内储说【shuō】上》：“观【guān】听【tīng】不参【cān】则诚不闻，听【tīng】有门户则臣壅塞”，主张不【bú】要偏听偏信，否则会被假象所蒙蔽而【ér】了【le】解不到真实的情况。而多闻【wén】多见则是积累经验【yàn】的机会，《荀子【zǐ】·修【xiū】身》：“多闻曰博，少【shǎo】闻曰浅；多见【jiàn】曰闲，少见曰陋。”口出【chū】言【yán】，言出必【bì】有理，必信，必果，即【jí】简文所云“善出言【yán】”，又云“言将是之用”，指言必致用【yòng】，用【yòng】必【bì】有果【guǒ】。人言之作用，如《荀【xún】子·荣辱》：“故与人善言，煖于布帛；伤人【rén】之言，深于矛戟【jǐ】。故薄薄之【zhī】地，不得履之，非地不安【ān】也。危足无【wú】所履者，凡【fán】在【zài】言也。”言出既【jì】可励志【zhì】暖心，亦【yì】可【kě】伤人害己，故须【xū】如履薄冰而善出【chū】言。荀子更【gèng】主【zhǔ】张【zhāng】能言善行，言行一致，反【fǎn】对口【kǒu】是心非，《大略》云：“口能言之，身【shēn】能行之【zhī】，国宝也。口能【néng】言之，身【shēn】不【bú】能行，国用也。口言善【shàn】，身行恶，国妖也。治国者【zhě】敬其宝，爱其器，任其用，除【chú】其妖。”“慎将作【zuò】”指【zhǐ】谨慎作为。一方面【miàn】是必须有行动才【cái】能出成【chéng】果，《荀子【zǐ】·修身》：“道【dào】虽迩，不【bú】行不至；事虽小，不为不【bú】成。其为人也多暇【xiá】日者，其出【chū】入不远矣。”另一【yī】方面【miàn】又【yòu】要注意【yì】所做【zuò】的【de】事情是【shì】否正【zhèng】确可行，如《管子·形势》云【yún】：“择可行而后【hòu】行。”而一旦行动，就要【yào】坚定【dìng】不【bú】移地【dì】做下去，不【bú】可半途【tú】而【ér】废。如简【jiǎn】文所云“作不可【kě】易【yì】也”，即不改【gǎi】变初衷。志，心志、意【yì】识。古人认为心是【shì】思维器官【guān】，是【shì】身体的中心，《荀子·解蔽【bì】》：“心者，形之君也，而神明之主。”郭店楚简《五【wǔ】行》云：“耳、目、鼻【bí】、口、手、足六【liù】者，心之役也。心曰【yuē】唯【wéi】，莫敢不唯；诺【nuò】，莫敢不诺；进，莫敢不【bú】进；后，莫敢不后；深，莫敢不深；浅，莫敢不浅。”即心主导着人【rén】的行动，如清华简《心是【shì】谓中》所云“宁心谋之、稽之、度之、鉴【jiàn】之，闻讯视听，在【zài】善之攈，心【xīn】焉为【wéi】之”，所【suǒ】以可以从多角度发挥作用。《荀【xún】子【zǐ】·解蔽》：“心不使焉，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，雷鼓在【zài】侧而耳不闻，况【kuàng】于使者乎！”即遇事【shì】皆需通过思考才【cái】能辨别黑白【bái】是【shì】非，否则就等同于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。简文【wén】云“志不可【kě】溺【nì】也”即认准【zhǔn】了道理之后，就必须矢志不移，坚定【dìng】地行【háng】动。《荀子·解蔽【bì】》：“人生而【ér】有【yǒu】知，知而有【yǒu】志”，表【biǎo】明意识【shí】来源于对客观事物【wù】的【de】观察，反【fǎn】过来又可强【qiáng】化对【duì】事【shì】物的认【rèn】识，左右作为的方向【xiàng】与方式。

重点原则

动静是作为的两【liǎng】种形【xíng】式，主张规【guī】矩动静，以静制动。动与静是相对的【de】，静也不是【shì】绝对的不动：前【qián】者表示主动作为，宏观而言具变【biàn】革意义；而后【hòu】者是作为之前【qián】的常【cháng】规准备，宏观而言为守成。简文力主遵【zūn】循【xún】规【guī】矩而【ér】动静。简文云：“作径圆也，不径不圆”，径，指【zhǐ】围绕【rào】中【zhōng】点旋转的直线【xiàn】，即直径，故能致【zhì】圆。圆是通过圆规画出来的【de】，《墨子·经上》：“圜，一中同长也。”注：“张云：‘立一为中，而量之四面【miàn】同长，则圜矣。’”简云“不径不【bú】圆【yuán】”。圆也象征着天，表示运动，属阳【yáng】，《易·系辞上》：“以动者尚其变【biàn】。”同样，简【jiǎn】云：“静【jìng】方也”，描述方的成因。“轸”显然是【shì】组成“方【fāng】”的要素。《楚【chǔ】辞【cí】·九章·抽思》“轸石崴嵬”，王逸注：“轸，方也。”古人通常以矩尺画方。《荀子·不苟》：“五寸之矩【jǔ】，画【huà】天下之方也。”注：“矩【jǔ】，正方之器也。”表【biǎo】明无矩【jǔ】不【bú】成方，简云【yún】“不轸【zhěn】不【bú】方”。方也象征【zhēng】着地【dì】，即所谓“天圆地方【fāng】”，相对静止，属阴。《管【guǎn】子【zǐ】·幼【yòu】官》：“动而无不【bú】从，静【jìng】而【ér】无不同。”动【dòng】静结合，方【fāng】能全面成功。而简文【wén】实质强调的【de】是【shì】动静必须遵【zūn】循规【guī】矩。规【guī】、矩是人【rén】们【men】通过长期【qī】实【shí】践形成【chéng】的【de】制作【zuò】方圆的工具，符合天意及自然【rán】规律，所以古人常用它比【bǐ】喻行事必须【xū】遵守【shǒu】规【guī】则的道理。如《墨子【zǐ】·天志【zhì】中》：“是故子墨【mò】子之有天之（志），辟人无以异乎轮人之有规，匠人【rén】之有矩也【yě】。”无规矩则成不了方圆，《管子【zǐ】·法法【fǎ】》：“规【guī】矩者，方圆之正也。虽有巧目利手，不如规矩之正方【fāng】圆也【yě】。故【gù】巧者能生规【guī】矩，不【bú】能废规矩而正【zhèng】方圆；虽【suī】圣人能【néng】生法【fǎ】，不【bú】能废法而治国。故虽【suī】有明【míng】智高行，倍法而治，是【shì】废规矩【jǔ】而正方圆【yuán】。”是否按规矩办事则与治国理政的成败【bài】直接相关。

主【zhǔ】张天人合一，但也强【qiáng】调天【tiān】人【rén】有别，通过积极【jí】作【zuò】为【wéi】掌握自【zì】己的命运。简云“未作，天也”指【zhǐ】人【rén】未【wèi】介入之时，一【yī】切乃【nǎi】自然天成，犹如《荀【xún】子·天【tiān】论》所云【yún】“列星随旋，日月递炤【zhāo】，四时【shí】代御【yù】，阴阳大化，风雨【yǔ】博【bó】施，万物各得【dé】其和以生【shēng】，各【gè】得其养【yǎng】以成，不【bú】见【jiàn】其【qí】事而见其功，夫是之谓神【shén】。皆知其所以成，莫知其无形，夫是之谓天”。《荀子·天论【lùn】》：“天行有常，不【bú】为【wéi】尧存，不为桀亡”，表明宇宙【zhòu】运行的规律多在当时人【rén】的认知范围之外，人们固然要敬畏之。同【tóng】时简文又云“自作，身也”，人【rén】介入之后【hòu】，即【jí】涉【shè】及【jí】自身的【de】作为。关于二【èr】者之间的关系，简文认为“人乃人也，天乃天也”，即强调天人有别，与《荀子·天【tiān】论》中“故【gù】明于【yú】天人之分，则可谓至人矣【yǐ】”的观点如【rú】出一辙。当然，天与身各有所司【sī】，许多场【chǎng】合不能相互替代，如简文【wén】所云【yún】：“在身【shēn】未【wèi】可，天也，在天未可【kě】，身也。弃天以身，乃无天乎【hū】，非【fēi】天【tiān】不【bú】生。弃身以天，乃无身乎，非身不成。”郭店楚简《穷达以时》亦云：“有天有人，天人有分。察【chá】天人【rén】之分，而【ér】知所行矣。”郭店楚简【jiǎn】《语丛一【yī】》：“知天所为【wéi】，知人所为，然【rán】后知道，知【zhī】道然后知命。”如果能相辅相成【chéng】，天人合【hé】一，便能得到更好的结果。在天时条件具【jù】备的前提下，人的作【zuò】为起决定【dìng】作用，故简【jiǎn】云：“修身起天乃可必，弃身起天不【bú】可必。”在一定的【de】条件下，天【tiān】能顺应人的作为【wéi】而行，如果【guǒ】能达到“身犹天【tiān】也，天【tiān】犹身也”，天人浑然一体，相【xiàng】互贯通【tōng】，就能达【dá】到【dào】理想的境【jìng】界。简云【yún】“有天威无命，一不足用也”，即强调天人【rén】合一的重【chóng】要性，不能偏颇【pō】一方。

方式方法

此篇提出了许多与【yǔ】发挥主观能【néng】动性相关的方式【shì】方法，择要如下【xià】。简云“人之作也，岂有其非【fēi】身力”，强调要亲【qīn】身【shēn】去实践【jiàn】；又云“事之遂也，岂有无【wú】与也，而能遂【suí】”，指出【chū】没有不作【zuò】为而【ér】能【néng】办成的事情。但不主【zhǔ】张盲目作为，简云“事之可【kě】，又有与也【yě】，茸（辄）可；事之不可也，有与，茸（辄）不可【kě】”，是【shì】说【shuō】有条件能办成的事，去做了，就【jiù】能办成【chéng】；而【ér】根本没有条件办的事，做了也办不成【chéng】。但办事要讲究方法，故云“事无不可【kě】，以善而【ér】善【shàn】；事【shì】无【wú】不可，以败而败；善之茸（辄）善，失之茸（辄）败，事无恒败”，指【zhǐ】有条件能办【bàn】成的事，采用好的方法【fǎ】，就【jiù】能把事情【qíng】办好；办法不妥，也会把事【shì】情【qíng】搞【gǎo】砸【zá】。机不可失【shī】，时不再来【lái】，办事【shì】亦要抓住好的时机，简云【yún】“凡【fán】事之机，非事是败，弗图茸（辄）败”，有机会而【ér】不作【zuò】为，则一事【shì】无成。简【jiǎn】云“凡事有法”，指办事应具【jù】备有效的【de】模式、办法【fǎ】。《荀子·大略》：“有法者【zhě】以法【fǎ】行【háng】，无【wú】法【fǎ】者以类【lèi】举。以其【qí】本知其末，以其【qí】左知其【qí】右，凡百事异理而相守也。”简云【yún】“无法，身【shēn】以为法【fǎ】”乃指【zhǐ】没有【yǒu】现成的模式时，必须【xū】自【zì】己摸【mō】索规律【lǜ】，去创立【lì】新的模式【shì】，走新道，如荀【xún】子【zǐ】所云“有法者以【yǐ】法行，无法者以类举”之类，从大量的实【shí】践中总结出方法。故简云“有法而不图，事【shì】恐不成【chéng】；无法而【ér】图之，事可成【chéng】”，表明有【yǒu】现成的【de】模式【shì】而不去做，终究办不成事；而没有现成的模式【shì】，努力通过实践摸索也【yě】能办成事。简云“有恒道，有径因”，整理者注：“恒道，常道【dào】，亘古不变的法则”，又“径【jìng】因，直接的【de】依据”，说是。即具体事情【qíng】要具体对待，摸清具【jù】体的情【qíng】况，才能找出【chū】有针对性【xìng】的方法。又云“有恒法，有闲巧”，恒法，指常用的【de】模式方法；“闲巧”则为有针对【duì】性【xìng】的【de】窍门【mén】，当二者兼顾。《管子·山【shān】至数》：“百工尽其巧。”知【zhī】“闲巧”也是长期实践磨练出来【lái】的。简云“有【yǒu】恒由，有事成”，恒由，常用的途径；事成，成功的事例。又云“有常【cháng】故，有利事【shì】”，常故，常规，旧例；利事，办【bàn】成事的有【yǒu】利条件。总之，做事要善于【yú】应用有利因素【sù】，不要一【yī】味因循【xún】守【shǒu】旧。

简文还举出作为的禁忌【jì】，如“作【zuò】不匿饰”，指不【bú】弄【nòng】虚作【zuò】假【jiǎ】；“不闻不可【kě】，闻【wén】不可【kě】败”，指【zhǐ】不传递做不成事的舆论，否则将【jiāng】败事；“不大过，大【dà】过凶”，指办事不要有大【dà】的过【guò】错，否则【zé】没有【yǒu】好【hǎo】的结局【jú】。“不在是，在是纵”，要【yào】求不过【guò】分【fèn】肯定，过犹不及，否则构成放纵。“不忘难，忘难不能”，指对困难要有充分的估【gū】计，否则不【bú】能完成任务。“不妄幸【xìng】，妄幸悔【huǐ】”是说存侥幸【xìng】心理办事，结果会使人后【hòu】悔【huǐ】莫及。“不且舍【shě】之，且舍之废”，指要【yào】坚【jiān】持不【bú】放弃【qì】，放弃则半途而废。“不逾节，逾【yú】节失”，节，节奏、步【bù】骤【zhòu】，指要按【àn】节【jiē】奏办事，失节则误。简云“当时弗为，不可追”，指【zhǐ】要及【jí】时作为，否则时【shí】不【bú】再来。

再【zài】者，重视贤明能【néng】人。简云“凡明者不生而恒明【míng】，贤者不生而恒贤”，说【shuō】贤明【míng】不是【shì】与生俱【jù】来。又说“明者【zhě】有不舍用【yòng】也，有不【bú】忘笃也”，即指始终坚持实【shí】践。“明者在其心【xīn】，贤在其身”，指出【chū】见识是内【nèi】在的智慧，而才能是外在的表【biǎo】现。简云“明者作必从中，以从中，茸（辄）能【néng】明于人”，即谓明者能坚持公【gōng】正的立场，所以比【bǐ】一般【bān】人明【míng】事【shì】理。贤【xián】人表【biǎo】现“明【míng】民所【suǒ】以明，能人所【suǒ】不能，服人所不敢服，执【zhí】人所不敢【gǎn】执”，即【jí】有着超【chāo】越常人的能【néng】力，是群体中的【de】精【jīng】英。

总之，当时【shí】虽然【rán】还没有“主【zhǔ】观能动性”的概念【niàn】，而简文【wén】所见实质上就是【shì】发挥主观能【néng】动性【xìng】的体现，对研究先秦思想史有着不可估量的价【jià】值，弥【mí】足珍贵。

来源： 中国社会科学网-中国社会科学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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