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：常有人拿《水浒传》与【yǔ】英国的侠盗罗宾汉的故事相【xiàng】提并【bìng】论，或是说《水【shuǐ】浒传》是中国的【de】罗【luó】宾【bīn】汉，或【huò】是【shì】说罗宾汉是【shì】英国的《水浒传【chuán】》。文学评论家【jiā】孙述宇【yǔ】不这样认为。
在【zài】他看来，《水浒传》并【bìng】非当代【dài】批评【píng】家燕卜荪（W. Empson）所说的“田牧文【wén】学”（pastoral）。所谓田【tián】牧文学，其特【tè】点在于以田夫牧【mù】人为题材的作品，既不是田夫【fū】牧人创作的，也不是【shì】供给田夫牧人欣赏的【de】。人们过去认为《水浒传【chuán】》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部“田牧式【shì】”的【de】强盗文学，是类【lèi】似罗【luó】宾汉【hàn】的侠盗故事，事实也【yě】是如此吗？
孙述宇【yǔ】在《的【de】诞生：怎样【yàng】的强【qiáng】盗书》一书开篇即分析道【dào】，《水浒传》的特【tè】色【sè】之一是【shì】好汉要钱，而侠盗故【gù】事中的好汉照理来说是不要【yào】钱【qián】的，即便要【yào】钱也是劫富济【jì】贫，不【bú】会像梁山好汉那样劫财为己用，在劫掠过程中还大【dà】量杀生甚至残暴虐杀——作者一般【bān】不【bú】会想要把丑行加诸【zhū】英雄身上，但此处【chù】却如【rú】此不讳言【yán】杀掠，只因这位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不将之视作丑行，孙述【shù】宇得出结论，作者也只可能是【shì】行【háng】为类似【sì】的【de】强【qiáng】徒。
《水浒传【chuán】》的另一特色【sè】便【biàn】是对女性的【de】态度，“《水浒传》的语调【diào】对女性可说是【shì】毫无敬【jìng】意【yì】，但所鄙【bǐ】的只是【shì】她们【men】的德行，不是她们的才智……作者非常不信任女【nǚ】性，他【tā】说【shuō】她们很危险，很不【bú】可靠，读者老是听见男人吃了女【nǚ】人【rén】亏的【de】故事【shì】……”为什么【me】水浒传【chuán】对【duì】于女【nǚ】性的态度如此厌恶，且反复彰显这一厌恶与排斥？为什么忠义堂上的英雄一个个都远离女性【xìng】、恶待女性【xìng】，如【rú】此不自然却一【yī】次次呈现【xiàn】同性质的【de】事件【jiàn】和情景【jǐng】？在《水浒【hǔ】传>的【de】诞生》一书中【zhōng】，孙【sūn】述宇【yǔ】专辟一章《红颜祸水》，为我们揭开了这部【bù】名著背后针对亡命观念的强人宣传艺术。
祸水《水浒传》对女性的观感，过去【qù】并【bìng】无很好的解释，因为【wéi】大家都不小【xiǎo】心察【chá】看事实与仔细分析【xī】，只【zhī】笼统称之为歧视与偏见【jiàn】，继而便做出颇【pō】不审慎的社会【huì】学与文学【xué】的解【jiě】释。社【shè】会学的解释认为这种【zhǒng】偏见的成【chéng】因，是由于中国往日的社会以男【nán】性为主，对女性【xìng】并不敬重；文学的解释【shì】则以为中国文学有【yǒu】鄙视和憎厌妇女的传统。这【zhè】两种解释【shì】实在都没有什【shí】么道【dào】理。首【shǒu】先【xiān】，我们没有什么理【lǐ】由要去相信【xìn】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必【bì】会自然而然地像《水浒传》那样诟骂妇【fù】女。一【yī】个男【nán】性中心【xīn】的【de】社【shè】会也一【yī】定希望自己的妇女不要捣乱破坏【huài】，希望大家同心合力【lì】使社【shè】会能【néng】维持下【xià】去，因此必定【dìng】会【huì】设【shè】法导诱她们遵守秩序，所【suǒ】以【yǐ】过去中国【guó】与欧洲的【de】社会【huì】都【dōu】给【gěi】予妇女相当的【de】地位【wèi】（大致上是与丈夫的社会地位相应【yīng】的），并且大【dà】力褒扬她们贞节【jiē】服从之德，而从来没有听见像《水浒传》这样对【duì】她们横加【jiā】污蔑的。
至于中国文学，我们【men】遍查【chá】史【shǐ】籍【jí】发现远溯【sù】《诗【shī】经》《楚辞》，在这广阔【kuò】的源流中，除了水浒文学【xué】这小小的一支，都没有敌视妇女。我们【men】的诗人有各种以【yǐ】女性喻言【yán】男【nán】子的习惯，而“逐臣”之情抒呀抒的【de】，就变【biàn】成对“弃【qì】妇”的【de】欣赏了。把美女【nǚ】捧到半天高【gāo】的《红楼梦》，倒是继承文学传统的，因为那种把女子美化了来【lái】赞叹的态【tài】度，在《西厢》《还魂【hún】》等名【míng】剧中都已见得【dé】到；《水浒【hǔ】传》敌视妇女，继承什么【me】传统？《水浒传》以【yǐ】前【qián】有哪【nǎ】些【xiē】文学【xué】作品【pǐn】是敌视妇女的？
还有些【xiē】人半认【rèn】真【zhēn】地【dì】把这种态度归诿于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的个人际遇，猜想他也许吃过女人的亏（那女人想【xiǎng】必是【shì】姓潘的了？），也【yě】许【xǔ】是性无能，有不正常的心理。这样去【qù】猜想不会有什【shí】么结果的。在水【shuǐ】浒【hǔ】文学中，除了《水浒传》，现存的几本【běn】元代【dài】水浒杂剧，对女性也【yě】很不【bú】信任：六本剧中【zhōng】，有四本演淫【yín】妇勾【gōu】结奸夫构陷本夫，在其【qí】余的两本里【lǐ】，男人也因女人而吃苦头【tóu】。我们总不便说这四位或六位作者【zhě】都有变态心理。依我们看【kàn】，像水【shuǐ】浒文学【xué】所表现【xiàn】的对于女性的猜疑，用法外强徒的亡命【mìng】心态来解释最妥【tuǒ】当。厌【yàn】弃【qì】女色的倾向，在为【wéi】了一己生命而焦虑【lǜ】的人当中是很【hěn】常见的，渴望永生的僧侣修士如此，与死亡为邻【lín】的草泽【zé】萑苻亦如此。过去【qù】的强盗【dào】有“阴人不吉”的迷信，又有“劫财【cái】不劫色”的道德戒条，并不是没来【lái】由的。（当然，盗【dào】匪与【yǔ】士兵都会【huì】强暴妇【fù】女，但那种事情总是发生【shēng】在他【tā】们的安全【quán】得到保障之后。）我们相信水【shuǐ】浒故事是法外强徒所作，他们创作的目【mù】的，既为娱【yú】乐【lè】，也为教育。任何战斗队伍【wǔ】都【dōu】希【xī】望成员远离妇女【nǚ】，因为妇女会销蚀【shí】他们的【de】作战意志，延【yán】误行动，增【zēng】加泄露机密【mì】的危【wēi】险；反【fǎn】之，不接近妇女的【de】队【duì】伍，作战效率高，与地【dì】方民众的关系也容易好。因此，《水浒传》对于女【nǚ】性【xìng】不仅流【liú】露【lù】出【chū】厌恶之【zhī】情，而且【qiě】着意攻击【jī】。听故事的人会觉得女【nǚ】人危险得【dé】很，避【bì】之则吉。从前【qián】中国的社会鄙【bǐ】视女性，认为妇人既无【wú】见识，又无能力，又【yòu】无胆量；《水浒传》倒并不这样【yàng】鄙视她们【men】，小【xiǎo】说中【zhōng】的女人在【zài】心计与行事的【de】胆量方面全是男子汉的【de】匹敌，甚至梁【liáng】山【shān】上的大英【yīng】雄，只要稍不留神，就栽在她【tā】们手里。
《水浒传》中女人的故事，差不多【duō】必定讲到男【nán】人吃亏。宋江名【míng】满天下，江湖拜服，但除【chú】了吃【chī】阎婆【pó】母女的亏，又曾被刘高【gāo】老婆恩将仇报而陷身缧绁【xiè】。第【dì】二好汉卢俊【jun4】义，差些儿让妻子贾氏害【hài】死【sǐ】。史进与安道全被【bèi】娼妓出【chū】卖；雷【léi】横被歌女白秀英【yīng】害苦【kǔ】。潘金莲【lián】鸩了武大，武松若【ruò】德行与【yǔ】武功稍差，就【jiù】会【huì】毁【huǐ】在她手里；同样，若不是石秀机警，潘巧云送杨雄一顶绿帽，还会害了他命。孙二【èr】娘是梁山的人马，但手【shǒu】上【shàng】也不知沾了多少英雄【xióng】好汉的血【xuè】：武松没【méi】有吃亏，只【zhī】是由于他【tā】天生神【shén】勇，而且谨慎得出【chū】奇；鲁智【zhì】深捡回一条命【mìng】，是因【yīn】为张青及时回【huí】到家里。甚至林冲，一身本事【shì】，娶到【dào】的妻子又贤良，却也【yě】因她【tā】而【ér】弄得流离失所，三【sān】番几【jǐ】次【cì】差【chà】点儿送了命【mìng】。作者很努力制造“女人【rén】祸水”的印【yìn】象【xiàng】，防闲女性的动机清楚【chǔ】得很。
新的英雄郑振【zhèn】铎【duó】曾说【shuō】：“中【zhōng】国【guó】英雄是妇女【nǚ】憎【zēng】厌者。”这句话说【shuō】得不【bú】够小心【xīn】了，我们分【fèn】析过，在中国文【wén】学广阔的领【lǐng】域内，除了以《水浒传》为首【shǒu】那些由强人创【chuàng】作传讲的少数作品，并没有憎恶妇女的突出表现。在水浒故事出现【xiàn】之前，中国也不闻有英雄不【bú】好【hǎo】色之说。换言之【zhī】，强人宣传家并没有继承一个【gè】憎恨妇【fù】女的传统，而是在【zài】努力创造出一种【zhǒng】防闲【xián】女性【xìng】的态度来。
照理这【zhè】工作会遇上不少【shǎo】困难。饮食男【nán】女【nǚ】，人之大欲【yù】，当一些身强力壮【zhuàng】的青年汉子不再冻馁之【zhī】时，只要危【wēi】险【xiǎn】不在眼前，叫他【tā】们禁制性欲恐怕不容【róng】易。“英雄”不同【tóng】“圣贤”，要【yào】做【zuò】“圣贤”，当然得【dé】要打算有【yǒu】所【suǒ】不为；反之【zhī】，“英雄【xióng】”之所以引人艳【yàn】羡，正在【zài】于他可以满足各种恣纵的欲【yù】望，可以【yǐ】满足他的自我，倘若要禁戒女色，那就少了很多满足了。历来【lái】美色【sè】都是大【dà】丈夫的一【yī】项重要报酬，皇帝有三宫六【liù】院【yuàn】，达官贵人有姬妾，历史上的名人有名【míng】女人【rén】为伴，汉【hàn】高祖有他的戚夫人【rén】，项羽有【yǒu】他的虞姬，孙策【cè】有大乔，周瑜有小乔。就在这些三十六人故事开始【shǐ】流传之际，韩世忠截击金人【rén】于黄天荡，在战船上把鼓敲得咚咚响【xiǎng】的便是他的【de】夫人梁红玉，她原是京口的名妓。这【zhè】时【shí】说英雄不要【yào】美【měi】人，大【dà】家就【jiù】肯相信【xìn】？
可【kě】是宣【xuān】传家【jiā】接受了任务，就【jiù】一往无前地编造故事，描绘出一【yī】个新的英雄世【shì】界来。在这个【gè】新【xīn】世界里，做英雄的必【bì】要条件之【zhī】一，就是“不好色”。不能作战取【qǔ】胜，或者不讲义气固【gù】然【rán】不是英雄；若【ruò】是“贪女【nǚ】色”，也【yě】“不是好汉的勾【gōu】当”（宋【sòng】江评王英之语，在第【dì】三十二回，第504页）。忠义【yì】堂上的好汉十九都够得上【shàng】这个条件。为首的天王晁盖【gài】，除【chú】了“平生仗义【yì】疏财，专爱结识天下【xià】好汉”，又“最爱刺枪使棒，亦自【zì】身强力壮，不娶妻室，终日只【zhī】是打熬筋【jīn】骨”（第【dì】200页）。这样理想的亡命汉子，难怪弟兄【xiōng】们【men】都【dōu】尊他为老大哥。晁盖下面的宋江【jiāng】，依照小说【shuō】的解释，也是个【gè】不好女色的人【rén】。再【zài】下来，卢俊义虽【suī】有妻子，但那【nà】个贾氏出墙，正【zhèng】因为卢先【xiān】锋只爱枪棒，于女色上【shàng】头并不着紧。公孙胜是个干干净【jìng】净的道士，持戒谨严，否则法力【lì】不会【huì】那么好；吴用心【xīn】计最多，不过【guò】只用在亡命行动【dòng】上，从不向情色那边动念头。再下【xià】来是那一大群狮虎貔貅，个个都有一身【shēn】坟起的筋肉和水牛大【dà】小的力气【qì】，然而【ér】他们要纵欲，也【yě】只限于大【dà】吃大喝而已。武松初【chū】到哥哥家中，嫂子潘【pān】金莲一见便动了情，心想“大虫也【yě】吃他打了，必然【rán】好气力”：这愚昧的女人不知道大【dà】英雄【xióng】的【de】气力【lì】是只用来打老虎和杀人的。武松和李逵这些莽汉似乎对【duì】男女之事特别【bié】厌恶【è】，不仅【jǐn】自己【jǐ】不屑为【wéi】之，甚至在【zài】山间【jiān】野【yě】外路见【jiàn】苟且之【zhī】行，也会疾恶如仇【chóu】，把“狗男女【nǚ】”拿来【lái】开刀。李逵【kuí】那回跟随戴宗去【qù】取公【gōng】孙胜来破高廉，得罪了罗【luó】真人，戴宗【zōng】为他【tā】求情，对罗真人【rén】说，这个铁牛虽卤，但也【yě】有好【hǎo】处【chù】，其【qí】一【yī】便是“并无淫【yín】欲邪【xié】心”。的确如此，这个黑旋风虽【suī】然凶猛异常【cháng】，但在性生理【lǐ】方面【miàn】却像个尚未发育的小孩。别的好汉也差【chà】不多。
宣传家还【hái】收【shōu】拾了不少【shǎo】前【qián】人的“后遗”。宋【sòng】江【jiāng】三十【shí】六人的故事一开【kāi】头在各处传讲，内中【zhōng】有【yǒu】些【xiē】并不那么洁净，现在宣传家想要加【jiā】一种清【qīng】教徒精神于其上，便须把那些不洁故事处【chù】理一下【xià】。比方那【nà】位“风月丛【cóng】中第一名”的浪【làng】子燕【yàn】青，从前一定【dìng】有比【bǐ】较香艳的【de】故事吧？宣传家【jiā】大刀阔斧【fǔ】把它【tā】们删【shān】去了，现在在书【shū】中只见他品行端【duān】方，连倾国倾城【chéng】的李【lǐ】师师也勾引不来。宋江与【yǔ】妇人姘居之事，于他的英雄首领形象有损，本【běn】应【yīng】删掉才是，但大【dà】概【gài】阎婆惜的故事【shì】传得太广了，谁【shuí】来讲宋江都不能不【bú】提这一【yī】笔，宣传家【jiā】于是修改故事的细节来替【tì】宋【sòng】江洗脱。我们今天读《水浒传》，看见宋【sòng】江【jiāng】原来并不好色，他与婆惜发【fā】生关系【xì】，皆【jiē】因他乐【lè】善好施，看【kàn】见【jiàn】婆惜父亲阎公客死他乡，怜而【ér】舍【shě】给一具棺材，而那寡妇阎婆一方面【miàn】是感激【jī】，一【yī】方面又冀望得到赡养，便硬把女儿给了他【tā】。这故事在《宣和遗事》里不是这样【yàng】的。《遗事【shì】》并无阎家受宋江厚恩【ēn】之说，只【zhī】谓阎婆惜【xī】是个娼妓，宋江当然就是个嫖客【kè】，后来婆惜“与【yǔ】吴伟【wěi】（相当于【yú】《水浒传》中的张文远）打暖”，原因恐亦【yì】不外【wài】是“鸨儿爱钞”或“姐儿爱俏”。而宋江吃醋得很厉害，“一【yī】条岔气，怒发冲【chōng】冠【guàn】，将起一柄刀【dāo】”，把两人一【yī】起杀了（《遗事》元集【jí】末尾）。再如今本《水浒传》中【zhōng】的鲁智深是没有破色【sè】戒【jiè】的，他的“花和尚【shàng】”绰号【hào】中的“花”字据说【shuō】是来自身上的花【huā】绣，而非因【yīn】为他“采花”；但宋【sòng】时龚开在《宋江三十六赞》中【zhōng】说他“酒色【sè】财气，更【gèng】要杀人【rén】”，表【biǎo】示他没有守【shǒu】这条戒【jiè】。
爱【ài】美【měi】是人的天性，人会自自【zì】然然地把美【měi】的【de】东西视为好的【de】东西。在儿童故事里，善良的仙子长得【dé】美，邪恶的巫婆长得【dé】丑。水浒故事【shì】所要灌输的【de】“红颜祸【huò】水”和“英雄不好色【sè】”，都是不【bú】自然的观念。我们的宣传家对此【cǐ】一定很了解，很知【zhī】道事不易【yì】为，于【yú】是他们加倍用【yòng】力。他们【men】拿出很有效的宣【xuān】传【chuán】方【fāng】法，一而【ér】再、再而三【sān】讲述同性质的事件。他【tā】们的语气【qì】始终是据事直陈而且斩钉【dìng】截铁的，从不说些求【qiú】谅【liàng】解的话，从不容许怀疑故事【shì】的真实性。事【shì】实上，他【tā】们不让人【rén】家用比较客【kè】观的标准【zhǔn】来衡量，强【qiáng】迫人家用他【tā】们【men】的【de】标准【zhǔn】。小说讲道，英雄【xióng】就【jiù】是这样的，李【lǐ】逵没【méi】有欲心，鲁智深不近【jìn】妇女，武松不怕【pà】色诱【yòu】。“英雄不好色”的命题不【bú】但出现在叙事的层次，而且成为理由与【yǔ】前提，是创作故事【shì】的材料。林【lín】冲之上梁山，起【qǐ】自【zì】他【tā】不爱【ài】与女人作【zuò】伴，他【tā】自己【jǐ】跑去欣赏鲁智深耍禅杖，欣赏得高兴时便【biàn】与那花和尚在菜【cài】园里结拜起【qǐ】来，一直丢下妻子不顾，由她【tā】独自在庙里进【jìn】香【xiāng】，所【suǒ】以高衙内【nèi】才【cái】有机会【huì】去调戏【xì】。杨雄与卢俊义上山，都是被不贞妻子迫成，而妻【qī】子出【chū】墙【qiáng】，却又正是由于这两条好汉只爱武艺而【ér】不【bú】爱【ài】女【nǚ】色。宋江姘居之事也关联着不好色来叙述【shù】：宋江杀惜是由于婆惜别恋而【ér】威胁他，婆【pó】惜别恋则又是宋江不近【jìn】妇女的结果。这些故事前后相接，滔滔不绝，把【bǎ】任何抗【kàng】议的声音都【dōu】淹没【méi】掉。讲者在“丐词”吗？当【dāng】然是的【de】，那正【zhèng】是宣传的要诀。据【jù】说纳粹德【dé】国的宣【xuān】传部长戈培尔【ěr】有一句名言“谎【huǎng】言重复千遍就是真【zhēn】理”，那真是一语道破《水浒传》宣传的三昧。
听众【zhòng】怎样接【jiē】受这些故事呢？一般来说，非常地好。我们看【kàn】见名学【xué】者【zhě】郑振铎真以为“中国英雄是妇女【nǚ】憎厌者”，可知宣传成功了【le】。几百【bǎi】年来，没有什么人疑心《水浒传》与亡命【mìng】汉的教育工作【zuò】有关【guān】。这里头【tóu】有个【gè】原【yuán】因：从前【qián】人听英雄故事，比我【wǒ】们今【jīn】天【tiān】要老实得多【duō】。他们用一【yī】种虔敬【jìng】之心去听，不会随便啰【luō】唆【suō】打岔。我们今天动不【bú】动就嫌故事不【bú】真实【shí】，而所谓“不真实”有时是指【zhǐ】违反科学【xué】定律，有时却只是说不【bú】常见【jiàn】或者不正常【cháng】，换【huàn】言【yán】之，是不合【hé】我们常人【rén】的【de】尺度。从前的人不会这样来反对的，他们会觉得英雄【xióng】当然超逾我【wǒ】们常人的【de】尺【chǐ】度【dù】，否则还算什么英雄呢【ne】？英雄【xióng】故【gù】事里的事，不必是听众见过的。谁曾见【jiàn】过山中杀虎与长堤斩【zhǎn】蛟？谁见过倒拔垂杨柳？但几百年来【lái】水浒听众都像鲁【lǔ】智深身旁那群泼皮一样，敬佩得目【mù】瞪口呆地看【kàn】着这个花和尚把一株大杨树——树【shù】大得上头的乌鸦【yā】巢须用梯子才【cái】能除去——连根拔【bá】起。现在水浒宣传【chuán】家要求听众再去相信英雄有【yǒu】逾常的精神力量，能守常人难守的道【dào】德【dé】，听众当然【rán】也【yě】可【kě】以相信。如果武松在【zài】景阳【yáng】冈【gāng】酒店中喝下数倍【bèi】常人【rén】之量的【de】烈酒“透【tòu】瓶【píng】香”可【kě】信，如果他在冈上赤手【shǒu】捶死一【yī】只吊睛白【bái】额虎【hǔ】可信【xìn】，难【nán】道他抵挡住潘金【jīn】莲和孙二娘的诱惑【huò】就不可信？水【shuǐ】浒听【tīng】众不会觉得【dé】这种要求过分的。他们听这【zhè】些新英雄故事时，还得到道德【dé】感【gǎn】的额外满足【zú】。
为亡命行动服务的艺术不好色的大英雄与貌寝的贤良妇女都【dōu】是勉强创造出【chū】来的观念【niàn】，亡命宣传【chuán】家只是不得【dé】已而为之【zhī】。自然【rán】的观念，我们说【shuō】过了，是以【yǐ】为英【yīng】雄应当与【yǔ】美人匹配，并以为美貌妇人比丑陋妇【fù】人【rén】贤良。北【běi】宋时大文豪苏【sū】轼在赤壁怀古，“遥【yáo】想公【gōng】瑾当【dāng】年，小【xiǎo】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”，这种感觉倒是非常自然：周瑜【yú】的【de】雄风英气由美【měi】人小乔——在【zài】“初嫁了”的时候【hòu】——衬托出来。但是这【zhè】位【wèi】顾曲周郎不是【shì】听水浒故事那种亡【wáng】命汉【hàn】子。他是个【gè】贵族【zú】，有学问与见【jiàn】识，能够组织与指挥，还有【yǒu】家财和社会关系可动用，换言之，有做事业的各【gè】种条【tiáo】件。他是个【gè】领【lǐng】导人【rén】，稍微纵欲还可以。项羽与【yǔ】虞【yú】姬的【de】情形【xíng】亦差不多：虞姬是【shì】项羽【yǔ】做了一【yī】番【fān】事业后得到的报酬，是【shì】他英雄形象的采饰，不是帮助他挣扎【zhā】做【zuò】事的伴侣。水浒【hǔ】故事【shì】中的新英【yīng】雄，是宣传家给【gěi】未【wèi】曾成功的亡命徒众【zhòng】做榜样的【de】。这些徒众也许是南宋初【chū】年那些称为“忠义【yì】人”的华北民【mín】军，但更可【kě】能是这些人蜕变了的后继者，他们也许对赵宋皇朝的【de】感情已经渐【jiàn】渐【jiàn】淡【dàn】忘，只【zhī】是受不了金人或元人的压迫而啸聚山林，在很艰难的情况下奋斗求存。他们【men】没有【yǒu】智识与经验【yàn】，两手空空，除掉一身【shēn】气【qì】力和一股决心【xīn】，可说【shuō】是一无【wú】所有，他们须把一【yī】切【qiē】都投进斗【dòu】争之中，才有【yǒu】成功【gōng】之【zhī】望【wàng】。宣传家对这些【xiē】人说，最【zuì】好是不要娶【qǔ】亲，否则也要娶【qǔ】个“虎狼妻”，娶个粗【cū】粗丑【chǒu】丑、能干活、敢犯法、肯杀人的女同志。
现代的革命【mìng】家常常说“一切为了革命”，水浒宣【xuān】传【chuán】家的格言是“一切为了亡命行【háng】动”。男子汉为了亡命行动，彻底地便牺牲家庭；即使不那么彻底【dǐ】，也须准备【bèi】抛弃男女之【zhī】乐，不求女性【xìng】温柔体贴的慰【wèi】藉。妇女为了亡命行【háng】动，或是要牺牲名誉，背【bèi】负淫【yín】荡寡德【dé】种种恶【è】名；或是牺牲【shēng】性别，像顾大【dà】嫂那条母大虫那样，变成【chéng】与【yǔ】男子无【wú】别。
编造故事的宣【xuān】传【chuán】家自己也牺牲，牺牲的【de】是他们的艺术。也许比较少人注意【yì】到这一【yī】点，因为大家以为通俗小说的水准【zhǔn】不【bú】外如是，《水浒传》已经比【bǐ】别的【de】作【zuò】品高了；但依我们分析，水浒故【gù】事的作者【zhě】中有很【hěn】有才【cái】能的【de】，而且还是在有意识地运用艺术手【shǒu】段，这些故【gù】事【shì】没有【yǒu】能够写【xiě】得更好些，实在可惜【xī】得很。在现在【zài】的小说里【lǐ】，好汉们被刻画得【dé】很肤浅【qiǎn】，他们有气力和【hé】武艺，很【hěn】勇敢，很够朋友，但此外便【biàn】没有多【duō】少【shǎo】人性内【nèi】容了。他们【men】结义结得很急，讲究同志【zhì】之【zhī】爱【ài】，于是抛掉了家【jiā】庭【tíng】伦理；他们很少反省，从【cóng】不后悔，连【lián】恐惧与顾虑都几乎不会——所以出【chū】一【yī】个【gè】会恐惧会顾虑的林冲【chōng】，便显得很不正常，很【hěn】奇怪似【sì】的。林冲常常心存【cún】疑【yí】惧，那【nà】是由于他的故事着重写【xiě】迫害。（他若【ruò】是武【wǔ】松那样的【de】铁汉便无从受迫【pò】害。）梁【liáng】山上【shàng】一群彪【biāo】形大汉，个【gè】个【gè】力大如牛，然而在性生理与性心理上却是未曾发育过的。小说中的妇【fù】女也【yě】令【lìng】人惋惜，她们的人性与【yǔ】女【nǚ】性从没有比较完整的描写。我们在本文一开头【tóu】就分【fèn】析【xī】过【guò】，作者原是很【hěn】会写女性【xìng】的。清初【chū】的金圣叹曾叫读者注【zhù】意【yì】潘金莲【lián】怎样一声一声叫【jiào】着“叔叔”，那的【de】确【què】是很动人心魄的呼唤，潘【pān】金莲【lián】会【huì】这样呼唤，表示作者深知男子汉【hàn】心里【lǐ】有怎样的寂寞，这种寂寞又是如何地【dì】除却经过两性关系便【biàn】难以消【xiāo】除。但是作【zuò】者只写到此，不【bú】再写下去。
本文书【shū】摘部分节选自孙述【shù】宇《水浒【hǔ】传【chuán】>的诞生：怎样的强盗书》一书【shū】，较原文有删节【jiē】，标题为编【biān】者自【zì】拟，注释从略，经出【chū】版社授权发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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